2013年12月投的稿,2014年8月12日在光华《文艺春秋》版登报了。
电子版链接:http://www.kwongwah.com.my/index.php?view_type=supplement&date=20140812&id=1
我忘了在文章末端加一句。我只想说:谢谢您,妈妈。
天黑了我卻不能睡,只剩下一盞微弱的燈,以及 —— 輾轉難眠的世界。
父母在我只有五嵗時離異,法院把我和妹妹判給了母親。儘管上小學的時候我就知道一個完整的家還要有爸爸,可我從來不曾感到一丁點兒奇怪。或許我曾有過,只是當時我不願意說,久了也就習慣了。我即不曾羡慕其它雙親家庭的孩子,也沒妄想過自己有爸爸。
今天我之所以會開始打字,是因爲看了健秋在飛躍校園版的文章有感而發,還有就是那天南下時和明瀚稍微提起一些事情,還有就是吃飽宵夜閑着也沒康熙看,還有就是…… 我有點羡慕別人了。呵呵,十多年過去了,直到現在才有這種奇怪的念頭。
好像是在某天房間的日光燈驟然熄滅的時候,我忽然希望哪裏出現一個人沖進房間一把我抱起並對着空氣裏那些不知名呈漂浮狀的無形物體掃開然後惡狠狠地往我身後的空氣說:不准欺負我兒子!
好像是在某天藏在廚房櫃子底下的水管爆裂的時候,我忽然希望哪裏出現一個人提着工具箱和水槍和我慶一場潑水節然後手把手教我怎樣找出問題所在並把水管栓緊接著微笑對我我:以後這些事就交給你啦!
好像是在某天看到別人家的長輩開始為自己孩子張羅未來出路時,我忽然希望哪裏出現一個人幫助我了解自己陪我一起去大學面試然後在獲得錄取通知書之時大力擁抱我並抓起我的手向前方奔去一邊還不忘回頭說:儿子,你的未來有我的支持!
18嵗以前的每一個生日,我都會從父親那裏收到一張生日賀卡,上頭永遠反復地寫着幾個字:Daddy always support you。17嵗以前的每個半年,我都會接到父親的電話。我們的對話永遠是:hello? papa / 勇明啊,你吃飽了嗎 / 吃飽了 / 要乖乖讀書知道嗎,要聼媽媽的話 / 哦,知道 / 要乖乖讀書哈,妹妹呢 / 哦,等下。我把手機交給妹妹然後走進廁所。沖完馬桶出來,手機已經在媽媽手上了。我想他和妹妹的對話也不過如此吧 —— 一個勁兒地要我們讀書、聽話。
他知道我家的電話號碼我家的地址,我卻除了他名字以外對他一無所知。 學校要我們在畢業刊上記錄自己的籍貫,我問媽媽是否知道我爸的祖籍,媽媽搖頭說不記得了。我於是一跺腳,隨便找了一個讀起來順耳的填上去。媽媽偶爾會說你可千萬別像你爸爸一樣膽小怕生不懂交際,我才知道原來媽媽一直希望我出門和同學玩的原因是什麼。可是媽媽你放心,我在學校還算稍有名氣, 我身後還有幾個願意無條件幫助我的知己。縱使我家的電話號碼和地址從來不換,可18嵗以後我就再也沒有收到他任何的一張卡或者一個電話。是不是他認爲孩子已經成年了,他的責任也盡了?最後一次看見他的臉,是在8年前的時候。8年呵,足以讓一個牙牙學語的孩子长成有自己意識的小學生了。不過值得安慰的是,他再婚后生的我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就叫 “勇偉” —— 我捂住胸口,幸好他還沒有忘記 “勇” 這一個字。
他的臉我沒有忘記,不過他也應該白髮蒼蒼了吧 —— 儘管他和我媽媽同齡 —— 然而我唯一遺傳到的還是他的早生白髮。只是最近學會自拍以後,偶爾翻閲手機相簿發現裏頭好些角度的照片居然有他的影子。我在想這個從我青春期發育開始就不再見過我的男人,再次相遇時是否會認出我來。我的每一個典禮、每一個節日、每一次臺上的演出、每一次獲獎的喜悅,他都不曾參與。他是否知道他的孩子在外面有多麽優秀 —— 儘管一直不是最傑出的那一個。爸爸,你是否知道小學我曾得過全級第二名?你是否知道小學和中學我都與畢業模範生這個獎項失之交臂?你是否知道中五畢業典禮那年我在台下羞愧難當的時候多希望你能沖上去告訴那個老師不是我不交功課或不尊敬老師而是歷史這科實在太無聊而且謊話連篇。
然而這個想法立馬被我硬生生地壓下來 —— 因爲那個老師也是別人的爸爸,也因爲你從來不在身邊。
雖然自懂事以來就沒有了父親,可對於這個角色我倒是熟悉得很,甚至熟悉得可以寫出一篇文采華瞻的文章 ——《我的爸爸》。小時候的爸爸是一個身材中等的男人,是某公司朝九晚五的經理,愛開玩笑,嚴肅起來卻又讓人懼怕。周末總是心血來潮浩浩蕩蕩去郊遊去野餐,或者去動物園看一百万次也看不膩的猩猩和獅子。小時候總以爲這篇文章強大到能瞞天過海,長大后才明白原來是老師的善良和愛,才沒有識破一個小男孩通篇的謊言。長大后的爸爸是一個玉樹臨風的男人,臉上卻總有刮不幹淨的胡渣,是某公司精明的金融顧問。喜歡看書喜歡運動,不喜歡褒電視劇也不喜歡做家務。幽默、認真、嚴謹、謙虛、善良、樂觀、積極、愛家、認爲這世上他唯一最愛的男孩非我莫屬。
朱自清尚且有父親的背影,我心中那個完美的他,卻只能用別人的文章内容一點一點去塑造、去拼湊。直到今天他的影像終于越來越清晰,就要呼之欲出的時候,我才驚覺那只能是永遠躲在布幕后的一個黑色剪影。
李安導演連續在《斷背山》和《少年 Pi 的奇幻之旅》兩部電影裏放棄了角逐最佳女主角的機會。在人生的劇本上,我也希望自己能瀟灑地拿起橡皮擦擦掉父親這個角色。然而越是長大,渴望父親的關懷越是迫切。我愛看每一部關於父子感情的電影。印象最深刻的是 “ The Real Steel ” 裏父親抱着被石流沖下崖壁的孩子不停地安慰爸爸在這裡;還有高潮部分孩子淚眼汪汪地看着父親爲了替他贏得比賽而奮力揮拳。製片在那一幕人性化地放慢了鏡頭。那孩子放任淚水划過胸前,我卻别过头,悄悄地把自己的給揩掉了。
在邁入社會這一大染缸之時,我多麽希望能有一個像電影裏那般寬厚的肩膀替我擋去大半恐懼和無助,有一個慈祥的眼神支撐我内心的空洞和軟弱。懶散時我希望有一個人能監督我鞭笞我;走太快時我希望有個人能喚住我;疲倦時我希望有個人能讓我靠着歇一會兒。只要一會兒,我就能獲得繼續奮鬥的力量。
馬上就是畢業晚宴了,看過我行頭的同學都羡慕我的眼光。然而沒有人知道在每一場正式的宴會,我更想穿上的是爸爸穿過的襯衫、爸爸結過的領帶。
天黑了,卻不見那只哄我睡覺的手,只有一盞微弱的燈,以及 —— 輾轉難眠的世界。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